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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 三十六 • 热风〉
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
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我以为“中国人”这名目,决不会消灭;只要人种还在,总是中国人。譬如埃及、犹太人,无论他们还有“国粹”没有,现在总叫他埃及、犹太人,未尝改了称呼。可见保存名目,全不必劳力费心。
但是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而“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力费心,因为他的“粹”太多。
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
有人说:“我们要特别生长;不然,何以为中国人!”
于是乎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于是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 这便是我的大恐惧。
#鲁迅
1918 年
找到了 郁达夫 的原文——〈夕阳楼日记〉
终于知道,「讨厌“文人”」为什么会成为一种气候。当时知识界的「内斗」看来也并不亚于内忧外患的纷争。
看 鲁迅 文字,发现偶有揶揄 胡适,一直好奇他俩在哪方面有分歧。(我读书少)看各人偶尔言语,感觉当时的学术界并不“和睦”。
作为一个后人,说实话,好不替他们难堪。旋即又想到今时今日的局面,和浅薄的自己,何不如此。
似乎能感受 胡适 所说「容忍」二字了。
但……
我还是要,抛开理性说气话:
郁达夫 遣词用字中透露出来的看似谦虚实则狂妄的自大,即便说的或许在理。
我也不喜欢 ![哼.gif]
看,人啊!
就是感性的生物,容忍二字谈何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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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 二十五 • 热风〉
我一直从前曾见严又陵在一本什么书上发过议论,书名和原文都忘记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见许多孩子,辗转于车轮、马足之间,很怕把他们碰死了,又想起他们将来怎样得了,很是害怕。”其实别的地方,也都如此,不过车马多少不同罢了。现在到了北京,这情形还未改变,我也时时发起这样的忧虑;一面又佩服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因为无论如何,数目和材料的资格,总还存在。即使偶尔送进学堂,然而社会和家庭的习惯,尊长和伴侣的脾气,却多与教育反背,仍然使他与新时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过“仍旧贯如之何”,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奥国人华宁该尔(Otto Weininger)曾把女人分成两大类:一是“母妇”,一是“娼妇”。照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两类了。但这父男一类,却又可以分成两种: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种只会生,不会教,还带点嫖男的气息。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开师范学堂的时候,有一位老先生听了,很为诧异,便发愤说:“师何以还须受教,如此看来,还该有父范学堂了!”这位老先生,便以为父的资格,只要能生。能生这件事,自然便会,何须受教呢。却不知中国现在,正须父范学堂;这位先生便须编入初等第一年级。
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鲁迅
一九一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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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奴才总不过是寻人诉苦。只要这样,也只能这样。
有一日,他遇到一个聪明人。
“先生!” 他悲哀地说,眼泪联成一线,就从眼角上直流下来。
“你知道的。我所过的简直不是人的生活。吃的是一天未必有一餐,这一餐又不过是高粱皮,连猪狗都不要吃的,尚且只有一小碗……。”
“这实在令人同情。” 聪明人也惨然说。
“可不是么!” 他高兴了。
“可是做工是昼夜无休息的:清早担水晚烧饭,上午跑街夜磨面,晴洗衣裳雨张伞,冬烧汽炉夏打扇。半夜要煨银耳,侍候主人耍钱;头钱从来没分,有时还挨皮鞭……。”
“唉唉……。” 聪明人叹息着,眼圈有些发红,似乎要下泪。
“先生!我这样是敷衍不下去的。我总得另外想法子。可是什么法子呢?……”
“我想,你总会好起来……。”
“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
但是,不几日,他又不平起来了,仍然寻人去诉苦。
“先生!” 他流着眼泪说,“你知道的。我住的简直比猪窝还不如。主人并不将我当人;他对他的叭儿狗还要好到几万倍……。”
“混帐!” 那人大叫起来,使他吃惊了。那人是一个傻子。
“先生,我住的只是一间破小屋,又湿,又阴,满是臭虫,睡下去就咬得真可以。秽气冲着鼻子,四面又没有一个窗……。”
“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
“这怎么行?……”
“那么,你带我去看去!”
傻子跟奴才到他屋外,动手就砸那泥墙。
“先生!你干什么?” 他大惊地说。
“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
“这不行!主人要骂的!”
“管他呢!” 他仍然砸。
“人来呀!强盗在毁咱们的屋子了!快来呀!迟一点可要打出窟窿来了!……” 他哭嚷着,在地上团团地打滚。
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
听到了喊声,慢慢地最后出来的是主人。
“有强盗要来毁咱们的屋子,我首先叫喊起来,大家一同把他赶走了。” 他恭敬而得胜地说。
“你不错。” 主人这样夸奖他。
这一天就来了许多慰问的人,聪明人也在内。
“先生。这回因为我有功,主人夸奖了我了。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他大有希望似的高兴地说。
“可不是么……。” 聪明人也代为高兴似的回答他。
#鲁迅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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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虽乱,尚且自由,并有希望。
现在如一桶水泥砂石般,沉在桶底的早已结块,新的相互挤压搅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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