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品起初是神圣时刻的纪念物。它们是一个文化神性时间的证明。起初艺术只存在于祭拜仪式中,是一种礼拜活动。艺术品最初也拥有神圣意义。如今艺术品的神性已消失殆尽。神圣意义被展览价值和市场价值取代。艺术品也不再出现在庆典上,而被安放于博物馆和银行的保险柜里。博物馆和银行保险柜成为艺术最终的蒙难所。它们是零时间(Null-Zeit)场所,是无时间性的。
在使用计时钟(Stechuhr)的时代,工作和休息的时间尚且是明确分开的。如今车间厂房和起居室已经融为一体。随时随地工作成为可能。笔记本电脑和智能手机构建了一座移动的劳动营。传统意义的革命拥有明确的目标,推翻工作场所中的异化关系。“异化”意指,工人在工作中无法辨认出自己。在马克思看来,工作是一种延伸的自我去现实化(Sich-Entwirklichung)。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后马克思时代。在新自由主义政权中,剥削不再是以异化和去现实化的方式进行,而变成了自由和自我实现(Sich-Verwirklichung)。这里没有作为剥削者的他者,而是自我心甘情愿地压榨自身,基于一种完善自我的信念。个体实现自我,直至死亡。自我优化通向死亡。在这一语境下,反抗、起义和革命已经不再可能。
现代晚期的功绩主体拥有过量的选择,因此没有能力建立一种密切的联结。抑郁症患者身上,一切关联被解除,包括同自身的联系。悲伤和抑郁症的区别体现在,前者和客体之间存在强烈的力比多关联(starke libidinöse Bindung)。抑郁症则没有客体,因此没有明确的方向。抑郁症和抑郁也应当被区分开来。抑郁以一种缺失的经验为前提,因此它尚且处于一种关系之中,即和缺席之物的一种否定性关联。与之相反,抑郁症则切断了一切关系和联结。
一般而言,当我们从事劳作或生产时,我们便不再与神同在,也失去了自身的神性。诸神不进行生产,亦不工作。也许我们也应当重新回归神性和节日,不再甘愿忍受工作和效绩的奴役。我们应当意识到,如今由于工作、效率和生产变得绝对化,我们失去了一切节日和神圣时刻。工作时间变得极端化,它破坏了一切节日和庆典。
放慢速度并不会使我们重新获得神圣时刻。在神圣时刻,我们既不能加速也不能减速。如今盛行的高效主义者没有意识到,提高或降低工作速度不能解决我们当下的时代危机。我们需要一种新的生活形式,一种新型叙事,由此产生一个新时代、一种新的生命状态,把我们从飞转的停滞状态中解救出来。节日和庆典都拥有宗教的源头。拉丁语中feriae意指用于从事宗教和崇拜活动的特殊时刻。fanum是“属于神的圣地”。当平凡的(pro-fane字面意思是:位于神圣领域之外)日常生活结束时,节日便开始了。它以一场仪式开始。人们进入了节日的神圣时刻。这些门槛、通道和仪式区分了神圣和日常领域,一旦它们被取消,便只剩下庸常的、转瞬即逝的时间,并且全部被用于工作。如今,由于工作时间的绝对化,神圣时间已消失殆尽。即便是工作中的间歇时刻也是紧张的。休息的目的在于,使我们从疲劳中复原,以便我们继续正常工作。神圣时间是充盈的,工作时间则是空虚的,后者仅仅不断地在无聊和忙碌之间来回重复,以此填满时间。与之相反,节日在一个瞬间内实现了一种提升的强烈生命体验。当下的生活越来越缺乏强度。健康的生命仅仅是存活,它是一种极端弱化的生命形式。
#倦怠社会
生命被简化成一种生物机能过程,生命变得赤裸,褪去了一切装饰和叙事。然而,生命远比生物机能和健康要复杂、丰富,简化的生命失去了活力。当生命变得赤裸,如同一枚钱币,并且空洞无物,缺乏任何叙事性内容,这时便产生了健康狂热症。由于社会的原子化和公共事业的退化,个体仅剩下自我的身体,因此要不惜代价地维护它的健康。为了保持健康,赤裸的生命取消了一切目的论、一切企图。这种健康是自我指涉的,其内在是空洞的,一种无目的的目的论。
汉德克构想了一种此世的宗教,以倦怠为核心。“根本性的倦怠”取消了孤立的主体,产生了一种无需亲缘关系的集体社群。这一社群唤起了一种特殊的生活节奏,一种团结的氛围,并导致了一种亲密的友邻关系,而无需任何家族的、功能性的纽带。“一个疲惫的人就是另一个俄耳甫斯(Orpheus),在他周围,最野性的动物都聚集起来,并最终一同享受这困倦。倦怠赋予孤立分散的个体一种共同的节奏。”[2] 圣灵降临教派启发了“无为”的生活方式,他们同积极社会相对立。汉德克设想他们“慵懒地坐在长椅上”。他们是一种特殊意义上的倦怠的群体。如果“圣灵降临教派”是未来社会的一个同义词,那么这一社会亦可称为倦怠社会。
汉德克的倦怠不是一种自我—倦怠,不是筋疲力尽的自我的困倦。他论述的是一种“我们的倦怠”。在这种状态下,我不会令你困倦,而是如同汉德克所说:“你感到累了。”“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总是在下午的阳光里坐着,交谈或沉默,享受共同的倦怠……一片慵懒的云朵,一种超越尘世的困倦将我们彼此联结在一起。
尽管过劳症式的疲倦是积极的,它却剥夺了我们做事的能力。激发灵感的疲倦则是一种消极的倦怠,即无为。犹太教的安息日(Sabbat)原始的含义是停止,是什么都不做的一天,是从为一定目标而劳作中解放出来的一天,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是摆脱了一切烦恼的一天。它是一段间歇(Zwischenzeit)。在创世之后,上帝赐福给第七天,定为圣日。为一定目的而劳作的一天不是神圣的,而是那什么都不做的一天。在这一天,无用之用成为可能。它也是倦怠的一天。间歇是一段没有工作的时间,是游戏的时间,它不同于海德格尔所说的劳作和忧愁的时间。
有两种不同形式的能力。积极的能力是去做某事。与之相反,消极的能力是不去做某事,按照尼采的说法,是说“不”的能力。这种消极的能力有别于单纯的无能,即没有能力做某事。无能仅仅是积极能力的反面。……如果一个人缺少了消极的能力,那种不去感受某物的能力,而只有积极的能力,即感受的能力,那么感官将无助地面对汹涌而至、不由自主的刺激和冲动。“精神性”(Geistigkeit)也完全不可能存在。如果一个人只拥有去做某事的能力,缺少不做某事的能力,那么他将陷入致命的过度活跃之中。如果一个人只有去思考的能力,那么思想将迷失在一系列无止境的对象中。沉思(Nachdenken)也便不可能存在,因为积极的力量,也就是过度的积极性,只允许“持续不断地向前思考”(Fortdenken)。
有两种不同形式的能力。积极的能力是去做某事。与之相反,消极的能力是不去做某事,按照尼采的说法,是说“不”的能力。这种消极的能力有别于单纯的无能,即没有能力做某事。无能仅仅是积极能力的反面。……如果一个人缺少了消极的能力,那种不去感受某物的能力,而只有积极的能力,即感受的能力,那么感官将无助地面对汹涌而至、不由自主的刺激和冲动。“精神性”(Geistigkeit)也完全不可能存在。如果一个人只拥有去做某事的能力,缺少不做某事的能力,那么他将陷入致命的过度活跃之中。如果一个人只有去思考的能力,那么思想将迷失在一系列无止境的对象中。沉思(Nachdenken)也便不可能存在,因为积极的力量,也就是过度的积极性,只允许“持续不断地向前思考”(Fortdenken)。
如果说思想本身是一个“由抗体和自然免疫反应编织成的网络”[3] ,那么一旦缺少了否定性,思想将转化为一种计算。电脑的计算能力优于人类大脑,能够毫无阻碍地容纳庞大的数据,也许原因正在于电脑缺少任何他者性(Andersheit)。它是一台积极主动的机器(Positivmaschine)。正是基于一种自闭症式的自我指涉,以及否定性的缺席,白痴学者(idiot savant)才能取得其成就,而只有计算机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作为一种时间和注意力的管理技术——多工作业(Multitasking),并不代表文明的进步。多工作业不是人类新掌握的技能,以便适应现代晚期信息社会的需求。更确切地说,它代表了一种倒退。当动物身处野外捕猎区时,普遍存在多任务处理。这种注意力的管理技术是荒野求生的必备技能。
艺术品最初是一种宣言,宣示了一种浓烈、富足、华美的生命形式。如今,生命的强度逐渐弱化。生命转变成消费和社交。爱让位于色情产业。一切都被抹平,成为一种极端的弱化形式。正是基于这种平庸的状态,信息、交流和资本得以加速传递。生产和效率也因此提升。
读韩炳哲的《倦怠社会》,读了一半满脑子都是鲍德里亚笔下的生产-消费关系和拉康所讲的能指话语。
难以置信韩炳哲仅仅是这种水平……
更难以置信《倦怠社会》这本小册子前些年在国内知识分子界掀起了一阵风潮(
奇迹正存在于人自身的诞生之中,以及人类能够借由生命用行动去创造的新起点之中。不再是信仰,而是行动产生了奇迹。以英雄主义行动创造奇迹,这成为人类与生俱来的职责。行动因此获得了一种近乎宗教的维度。
“由于缺少安宁,我们的文明将逐渐终结于一种新的野蛮状态。行动者,即那些永不安息的人如今大行其道,超越以往任何时代。因此,人们应当对人性做出必要的修正,在其中大量增加悠闲冥想的成分。”
人类在文化领域的成就,包括哲学思想,都归功于我们拥有深刻、专一的注意力。只有在允许深度注意力的环境中,才能产生文化。这种深度注意力却日益边缘化,让位于另一种注意力——超注意力(Hyperaufmerksamkeit)。这种涣散的注意力体现为不断地在多个任务、信息来源和工作程序之间转换焦点。由于这种注意力不能容忍一丝无聊,因此它也绝不接受一种深度无聊,而这种深度无聊恰恰对于创造活动具有重要意义。
过度的积极性还可以呈现为过度的刺激、信息和资讯,它从根本上改变了注意力的结构和运作方式。感知因此变得分散、碎片化。此外,日益增长的工作负担要求一种特殊的时间和注意力的管理技术,这反过来也影响了注意力的结构。作为一种时间和注意力的管理技术——多工作业(Multitasking),并不代表文明的进步。多工作业不是人类新掌握的技能,以便适应现代晚期信息社会的需求。更确切地说,它代表了一种倒退。当动物身处野外捕猎区时,普遍存在多任务处理。这种注意力的管理技术是荒野求生的必备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