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多方」以下及《公孫龍子》,當與《墨辯》對讀。輸攻墨守,庶幾可還原名家詭辯於萬一。
名家詭辯,多有與古希臘Zeno相似者,事涉無窮小也。「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以下,如「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惜惠子不知Banach–Tarski paradox,一笑!)「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郢有天下」「輪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等論題,均可用某種級數/積分方法「證明」。
「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按《徐無鬼》「此皆順比於歲」以下相似。
戰國晚期之道家有吸收儒家而成雜家之傾向。《天下》首倡道德(「天人」「神人」「至人」「聖人」),次舉仁義(「君子」),下乃爲用(「百官」之事近後世所謂法家、名家,「民」事近後世所謂農家),亦屬此類。可比參《天道》而讀之。
《天下》所列論之諸子,均與莊學相關:《墨辯》(即本篇所謂《墨經》)針對名家而作,詞句又見於《庚桑楚》。宋鈃即《逍遙遊》「宋榮子」。慎到之學泯滅是非,啓發《齊物論》。宋、尹、田、慎皆游稷下,學說似受墨家、道家影響。《荀子》《韓非》諸篇所評論,多有與《天下》相參者。至漢代「六家」「九家十流」,始爲縱覽、綜述。
「為之太過,已之大循。」照應下文「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已」與「爲」相對,「過」與「循」(順)相對。成疏作「己」,非是。
「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我於今日之左翼理想主義者亦云然。
「相謂別墨。」今皆以爲墨家別派。顧實引《羣輔錄》作「相爲別墨」,「別」謂分辨。
韓非與老子關係,見於《解老》《喻老》,而又有史公作傳,特爲揭櫫。慎到與莊子亦關係匪淺,惜無人爲之鼓吹耳。
「夔憐蚿」一段,可比照《逍遙遊》「有待無待」之論讀之。風之境界,可比「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而目、心之境界闕如。
「口呿而不合。」《呂氏春秋·審應覧·重言》:「君呿而不吟。」按【去】聲有開義。【袪】《廣雅·釋詁》:開也。【胠】《莊子·胠箧》司馬註:從旁開爲胠。
莊惠論難一段,當憑「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解之。物我爲一,以神會可也。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按《莊子》屢論言意之辨,下啓魏晉,此處亦其一。
「是故大人之行,……,約分之至也。」此一段陳鼓應以爲他文闌入,所論偏離問答主旨。
「則趣操睹矣。」「操」當從下文作「捨」,取捨也(劉文典)。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按子之、燕王噲大略與莊子同時,曰「昔者」,知《秋水》或爲門人之作。
「非謂其薄之也……」按內篇言至人,但舉神異而已,外雜篇始各爲詮釋。《秋水》此處取一種理智主義態度。
河伯與海若凡七問七答:一則觀乎大乃知不足以自多;二又翻上一層,泯大小之別而知「量無窮」,進而知「時無止」「分無常」「終始不可故」;三論大小之見,各自有蔽,「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又高於「至精」「至大」;四闡齊物之說,以道觀之,無大小貴賤;五由理論至實踐,辭受趣捨之間,當任其「自化」而已;六論道之用,知道乃能達理明權全生;七論天人之際。
就思想源流論,外雜篇大略可分爲三:一類述莊,詮釋內篇,文風亦「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如《達生》釋《養生主》之類是;一類述老而持論激切,行文首尾完足,如《駢拇》以下諸篇是。一類近乎雜家,以道術爲本,兼蓄百家,如《天下》篇是。《秋水》爲第一類之典型:認識論自《齊物論》來,而下啓知道安命之人生論,莊學之要旨泰半於斯焉。行文恣肆,得內篇意度,於外雜篇之中爲特出。
按周曆較夏曆早兩月,「秋水」實今之夏水也,故能「百川灌河」「兩涘渚崖之間」。
《荀子·正論》:「語曰:『坎井之蛙,不可與語東海之樂。』」一說此用《秋水》「井蛙不可以語於海」及「埳井之鼃」一段。按未必。然《解蔽》:「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荀子確乎有見於莊子之學。
「尾閭」,《列子》曰「歸墟」,後世每與「沃焦」對言。成玄英疏引《山海經》(今本無),謂羿射九日,落爲沃焦。又見《養生論》李善註引司馬彪,《江賦》李善註引《玄中記》、《顏氏家訓·歸心》、《類聚》八、《白帖》六、《御覽》五十二並六十、《寰宇記》二十二,等等。佛典以沃焦下有阿鼻地獄之火氣蒸炙。「沃焦海」,慾海也。按此,「沃焦」或出印度,亦中古佛道合流之一種。
舊說《大宗師》論「內聖」,《應帝王》論「外王」。按《天下》:「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又《荀子·解蔽》:「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今《大宗師》長而《應帝王》短,莊子之學固偏於「內聖」而罕及「外王」。
「應帝王」有兩讀。郭象:「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爲帝王也。」王夫之:「『應』者,物適至而我應之也。」
「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按《逍遙遊》:「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又《列禦寇》「甘冥乎無何有之鄉」,《知北遊》「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
「而機發於踵。」按此與《大宗師》「真人之息以踵」皆謂深也。參「其息深深」「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虛而委蛇。」《列子·黃帝》作「猗移」。《達生》有怪物「委蛇」。《山海經·大荒南經》「委維」,《海內經》「延維」,郭璞均註以「委蛇」。《小雅·四牡》:「周道倭遲。」《淮南子·墬形訓》:「燭龍在雁門北,蔽於委羽之山。」。《說苑·叢談》:「河以委蛇故能遠。」《離騷》《九辯》同,《九章》「委移」,《九歎》「逶移」。
以下引自王葆玹《試論郭店楚簡的抄寫時間與莊子的撰作時代》(《哲學研究》99年第4期)。核心論點是「《莊子》的標題原本都是兩個字」:
(1)《逍遙遊》,《世說新語·文學》稱《逍遙篇》。(按《文學》亦有稱《逍遙遊》處。)
(2)《經典釋文》引崔譔注僅稱《齊物》七章,無「論」字。
(3)《養生主》《知北游》,唐代元康《肇論疏》稱《養生章》《北游章》
(4)《庚桑楚》,日本高山寺藏南朝寫本作《庚桑》。陸德明:「本或作《庚桑楚》。」則當時流行本當作《庚桑》。
按,足以證成論點的只有(4)。其餘或屬行文省略,不必少見多怪。
「物論」之讀甚晚出,古皆連讀「齊物」,(2)爲一例。
「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云云,想象奇絕。「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按《淮南子·冥覽》:「嗜欲形於胸中,而精神踰於六馬,此以弗御御之者也。」又《文子·道原》《淮南·原道》有「四時為馬,陰陽爲御」云云。《法言·修身》:「氣也者,所以適善惡之馬也與?」
「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按「不啻」,始見《尚書》。《戰國策·秦策二》作「不適」。王粲《公讌詩》「見眷良不翅」,李善註:「《家語》,子曰:『愛人之謂德教,何翅惠哉!』不翅,猶過多也。」按在今《孔子家語·正論解》。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一段,爲《莊子》「安時處順」之論最集中、最具文學意味之發揮。賈誼《鵩鳥賦》敷衍成篇,義形於文句。按莊學於漢初非顯學,然不絕如縷,能得賈誼、劉安、司馬遷等大作手知賞。
「成然寐,蘧然覺」,或錯簡。
「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按當爲「生足」,俞樾說是。「生定」轉似佛家語,誤當在六朝時。
「安排而去化。」「安排」始見於此,而詞性、含義俱不同於今。
「回忘仁義矣。」「回忘禮樂矣。」此二句當從《淮南·道應》互易。
過去的一週,是艱難地將疲倦和悲傷慢慢熨平的一週。今天醒得很早,看着天色變藍,心上總是那一句:「且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
莊子之哲學,《逍遙遊》開篇拈出「逍遙」,陳義最高,爲理論之「陽」,而由莊惠論難漸轉入「陰」。《大宗師》論理想之「真人」從《逍遙遊》來,漸推衍而至「安時處順」「安排去化」,亦屬「陰」生於「陽」。
《大宗師》首論「真人」。按此道家創說,參《日知錄》卷十八「五經無真字」。後文「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此「真」爲存在之本然。
「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按Elias Canetti: “Philosopher for inflation: Nietzsche. For breathing: Chuang-Tzu.”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云云,似法家言闌入,與道家論「真人」之旨有間。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按莊書論死生,每與醒夢、旦暮並言。
「相忘於江湖」「大塊載形」「藏舟於壑」,皆有文學意味,而後世所恆言。
很多書讀過,但不一定能記得 /「讀進去」。
就「齊物論」問題,摘余嘉錫《古書通例》相關者如下:
《文心雕龍·論說》:「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於茲矣。自《論語》以前,經無『論』字。《六韜》二論,後人追題乎!」按《後漢書·何進傳》注,《六韜》元有《霸典文論》《文師武論》之目,今本改題。
「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為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按《呂覽》十二紀、八覽、六論,一論含六篇,非後世所謂「論」。
《荀子》有《天論》《正論》《禮論》《樂論》。今本劉向所定。
東方朔有《非有先生論》(《漢書》本傳),司馬相如等有《荊軻論》(《藝文志》)。賈誼《過秦》,至曹丕《典論》、左思《詠史》時已稱「論」。
按此,《齊物論》得名早在戰國,至晚亦當在西漢。內篇文本形成甚早,《釋文》所謂「內篇衆家並同」是也。
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信然!
《德充符》標題論「德」,而正文每論「形」,實則論「命」:知命則能全道德,不必全形體也。旨多與《田子方》相參。
本篇警句,後世時援引之:「死生亦大矣」,見於《蘭亭序》;「自其異者視之」「自其同者視之」,化用於《赤壁賦》。
「偶」「寓」相通,參《日知錄》卷二十七「漢書註」條。「直寓六骸,象耳目」, 章太炎讀作「偶」。又《齊物論》「嗒焉似喪其耦」,俞樾釋以「寓」。
「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按「洗」借作「先」,則同「洗馬」之例。字又作「前」,《徐無鬼》:「張若、謵朋前馬。」
叔山無趾:「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魯哀公:「今吾聞至人之言,……」一前一後而抑揚如此。按內篇論及孔子,或以爲知道,或以爲未見大道而孳孳以求,未嘗有鄙薄孔子如《盜跖》者。
內篇載莊子事均在篇末,而外、雜篇多有在篇首、篇中者。按《釋文》,內篇諸本皆同,今本外、雜篇則爲郭象編訂。據此可推測舊本分章,此不贅。
「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齊物論》「惠子之據梧也」,則惠子自有一副「名士氣派」,知名當時。《天運》借爲黃帝之言,文本當後出。
「爨無欲清之人」,《釋文》:「清,涼。」此可視爲synesthesia,一如熱-鬧。
「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郭注、王念孫說皆非,而王叔岷說是,合乎本章「順物以全生」之義。
「會撮指天」,崔注爲項椎,司馬注爲髮髻。又見《大宗師》「句贅指天」。《淮南·精神》「燭營指天」,高誘注:「燭,陰華也。營,其竅也。」則以「燭營」爲陰莖,以「指天」爲erection,此乃naturism而非形體支離矣!一笑。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按「迷陽」,混沌狀,《莊子》所謂「芒」,今所謂「迷茫」。《史記·孔子世家》「眼如望羊」,《白虎通》「武王望羊」,皆目不明之貌。《困學紀聞》卷十以爲荊棘之類,今湖南尚有「芒陽踢」之語(王先謙、楊樹達)。聞一多《莊子內篇校釋》:「行」通「胻」,裹腳之巾幅。姑存一說。
「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按儒道此意相通,參《論語》「修已以安人」、《孟子》「反求諸己」、《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也。
「容與」,楚方言。黃生《義府》:「猶豫猶容與也。容與者,閒適之貌;猶豫者,遲疑之情。字本無義,以聲取之爾。」可備一說。
「外合而內不訾」,郭注成疏以爲指顏回,蓋以「訾」爲詆毀(下文「人亦无疵焉」。《山木》「无誉无訾」)。清儒以爲指衛君,「訾」爲思、量。按此與「執而不化」相連,當指衛君。
「師心」「天殺」,《莊子》創詞。「坐馳」並《大宗師》「坐忘」,皆無故而自然之義。鮑照《蕪城賦》「驚砂坐飛」,陸機《長歌行》「體澤坐自捐」,張華《雜詩》「蘭膏坐自凝」,張協《雜詩》「百籟坐自吟」,李善註說皆同。
「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參《陔餘叢考》卷二十一「齋戒不忌食肉」「古人所謂葷,乃菜之有辛臭者,齋則忌之」云云。
近人或以爲《人間世》前三章非莊子作品。蓋《莊子》鮮涉及政治(《內篇》尤其如此,《外篇》則多有受《老子》影響者),不似《老子》汲汲於君人南面之術而爲韓非所激賞也。後四章論無用之用,應與《山木》合讀。
王叔岷本篇凡引《古書虛字新義》處皆自以爲是。例如「庶幾其國有瘳乎。」王謂「有」訓可,同《天地》「有治」。按今亦言「有救」,後接動詞轉名詞用,「有」不必旁訓。「是(猶)以火救火。」王謂「是」訓猶,此又臆說,參《淮南子·兵略》可知。「子其有以語我來」,王謂「其」訓試,亦蛇足。
「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本句或有衍、漏。按黃生《義府》:
《列子·周穆王》:「藏諸隍中,覆之以蕉。」蕉樵古字通用,取薪曰樵,謂覆之以薪也。《莊子·人間世》「……」,字與此同,謂死人骨如積薪也。今以蕉字為芭蕉用,而相如《子虛賦》但作「巴且」。
《齊物論》備論「宇宙」「無窮」等問題。按「宇宙」連屬始見於《莊子》:《齊物論》《知北遊》《讓王》《列禦寇》。「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此亦一種樸素之cosmological argument (cf.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smological_argument).
「為善无近名,為惡无近刑。」參《管子·白心》「為善乎,毋提提,為不善乎;將陷於刑」。按今本《管子》冗雜,中有與老莊相映發者,或取自稷下道家。
「遁天之刑」云云,又見《列禦寇》。按「哀樂不能入」,下啓魏晉哲學(「何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王)弼與不同,以為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時不重禮法,一任自然。然魏晉人詮釋「自然」,實調和儒道,引「緣督以為經」釋「中庸」。觀孫楚《莊周贊》:「妻亡不哭,亦何所歡?慢弔鼓缶,放此誕言。殆矯其情,近失自然。」可見一斑。
I'm back.
錢穆《莊子纂箋》自序曰:「《莊子》,衰世之書也。故治《莊》而著者,亦莫不在衰世。」吾徒今日處身於不夷不惠之間,託命於非驢非馬之國,庶幾可讀《莊》乎?
小休之餘,又批閱《莊》著數種。茲就《逍》《齊》《養》三篇,補綴戔戔如左:
「湯之問棘也是已。」按聞一多說,此有脫文,上當接今《列子·湯問》「殷湯問於夏革曰」一段。慧寶注《北山錄》「語在《莊子》,與《列子》小異」云云可證。
「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按《天下》,此惠子說。「方生方死」,按「方」者,旁也,兼取並義,見《說文》。此亦惠子說。「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今皆以爲莊子說,而實出惠子說,而惠子之說,蓋又發軔於彭蒙、田駢、慎到之流。自莊子觀之,惠子能見其跡(「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而不能探其精(「道」),是曰「道隱於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