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类型化“实践共同体确实建造了一个新的社会型装置。这个装置来自网络文学的“互联网“特征：一系列由技术激发的文学生产特性，例如，作者主体性的消失、读者的参与、互动、文本意义的漂移（考斯基马，2011）。如前所述，这些特性将阅读的对象从单个文本转向无数文本累积而成的“类型“，将个人与文本之间的私人性关系，借由这个特殊的指向“类型“的写作和阅读，重新置入正在发生的公共生活。即，与传统文学理论假设的私人性写作不同，在网络文学领域，技术带来的超文本性打开的不是作者层面的自省，而是生产层面的公共空间。写作者，在这个过程中，不是自我意识的挖掘者和全新经验的创造者，而更类似于茶馆里、码头边、乡村庆典上面对特定的听众，将具有公共性的故事传递下去的说书人。

#说书人与梦工厂

从2010年开始，起点变得相当复杂的推荐榜结构无法再满足某些阅读者的需求，为此，龙的天空论坛正式开设“激扬文字榜“，完全抛开点击量，征集有一定资历的阅读者和评论者，采用最原始的评价方式，“亲身试毒“，彻底基于类型小说阅读的特性来评定榜单，为读者提供指引。2011年6月，“激扬文字榜“正式更名为“龙空粮草榜“，为读者鉴定“毒草“（不好的小说）、“干草“（不是很好但可以看的小说）、“粮草“（可以满足阅读饥渴的小说）和“仙草“（好看的小说）。相比起点本身的编辑评定所牵涉的各种利益纠葛，“龙空粮草榜“脱离版权交易链，得以保留“复古“的阅读方式与评价体系。正如第一期“激扬文字榜“卷首语的陈述：
-虽然我一度不想过幻想的护城河，虽然我一度连注册都不愿意去，但是我依然接手了这个榜单的制作。因为我对网络小说，对龙空，始终放不下––就像那么多神农，依然活跃在试读第一线上，被雷得外焦里嫩，被毒得痛不欲生却依然百死而无悔一样。

龙空相对于盛大文学旗下的起点中文网，更接近于资本时代到来之前的网络文学状态，就连起点中文网的管理者和编辑也常年“泡“在这个论坛上，交换对小说的资料，以及寻找新的“粮草“。在龙空的映照下，尽管存在内部的努力，但整体来看起点中文网的运作逻辑几乎已经彻底改变。相对于网络小说的类型生产这一原初的根本目标，它更接近于一个专注于生产“土豆“的现代工业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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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在经验层面我们确实观察到“民间性“的张扬，那么，这种民间性可能并不像以上研究所强调的，在于“参与者“所造就的“文本“特性，而在于网络文学及其生产构成了一个空间，一个真正的土著理论得以突破主流意识而自由生长的空间。
就像「知否」的案例所展示的，在这个空间里，作者、读者、评论者以及拥有极强“理论“能力的思考者，就像棋局里/外殚精竭虑的参与者，他们并不在乎/追求以自己的行动来挑战某种遥远的普适性，只是要在既有的规则下走出最好的、前人从未走过的一步棋，创立一个新的设定，将原有的设定推演向新的方向，合理突破既有的设定框架，颠覆旧的设定，从里面翻出一个“反题“，从而将整体潮流推向“螺旋上升“的方向，这才是网络文学的参与者努力要实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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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研究中有一种相当强劲的声音，认为网络文学构成了民间文学的一种（何学威、蓝爱国，2004），网络文学的核心特征便在于“民间性“，大众通过网络得以“参与“文学创作，并带来了来自“民间“的传统文化与心理模式，突破了西方文化本位的文学观，使得文学“回归“到民间文学。这种分析看起来极为激动人心，也因为将网络文学与中国经验勾连，近年来日渐获得网络文学网站内部的认可和使用。
然而，这种理解就此本质而言，只不过是以本土的“民间性“来对抗西方的“普适性“的一种变体，认为网络提供了一种力量，将文学从“生产“中解放出来，重新回归民间与非商业的世界。但正如前文所强调的，这样一种“从重心到边缘“冲击与反抗的世界“文学“体系，仍然是建立在对作者与作品唯一性假设的基础之上的。事实上，他们所理解的“民间性“在强调了参与者的大众化之后，却转头将这些参与者重新包装成了孤独的创作者和天才，强调他们个体的特殊能力和位于“生产“之外的独立意义。在这些研究者看来，当网络文学日益卷入商业化写作的漩涡中时，这种“民间性“就受到了破坏，网络文学的“自由“就此丧失，作为一种与西方文学对抗的“网络文学“也就随之走向终结。逻辑上这样分析并无不可，但回到经验层面，我们会发现，一方面，他们所假设的这种“网络文学“事实上不过是处在发展最早期的网络上的写作；另一方面，网络文学真正展现出强烈的“本土性“，大量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重新进入小说创作，如广大玄幻写作者对「搜神记」、「山海经」和道藏经典的利用［1］，盗墓、风水小说对堪舆术数的钻研［2］，修仙小说对炼丹练气理论的重新发掘和演绎［3］，恰恰都发生在作为商业化类型小说的网络文学发展期。

［1］「搜神记」和「山海经」这样的古典作品，在网络文学作者群体中，一面被视为灵感来源，一面被作为资料素材。作者与读者们在它们的基础上，创造出了洪荒世界、十二祖巫之类脱胎于传统文化又独具匠心的设定元素。对道藏经典的利用也是如此，作者们经常从道藏中采集各种偏僻的经书名字，如狼儒「修仙实验室」。
［2］除了进入大众视野的「盗墓笔记」、「鬼吹灯」之外，另一群作者以更为“专业化“的风格进行这个类型小说的写作，如徐公子胜冶「地师」。
［3］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众多涉及这一题材的作者都未能超越黄易的水平，而只能频繁引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而随着众多作者的努力，修仙小说迅速地进化出完整的几种体系，见徐公子胜冶「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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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网络文学生产发展的标志：类型的演化。不是作品的累积，也不是作品质量的提升。如果仅仅看到数量的爆炸，便认为是生产的发展，那么“发展“一词毫无意义，如果将目光聚焦在单独的文本之上，一定要看到质量的提升，才认为这一生产没有陷入商业化的简单重复，那么就只会陷入各种悲观和失望。正如崔宰溶曾经通过大量网络文学研究论文的梳理，总结出研究者对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进行比较时常见的词汇群（2011:40）。
涉及传统文学：本质、深刻、辩证、复杂、深度、精神、创造…
涉及网络文学1：浅薄、轻松、单调、无深度、游戏、没有艺术追求、模仿…
涉及网络文学2：成规、套路、千篇一律、低级、娱乐性、逃避现实、商业主义…
然而，在网络文学的世界里大家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短短数年，在那些被认为千篇一律低级的商业小说背后，各种新的小说类型不断出现，从穿越到清穿再到种田，从武侠到奇幻到仙侠再到修仙，类型内部的可能性以从未有过的速度不断迭代。把目光从无聊的单文本投向类型，也许我们才能看到这个领域在这段时间内不可思议的活力和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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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性的枯竭引发变量的增加，看似凝固的结构再次被融化。到了2007年左右，被认为是清穿的小说中，已有相当一部分不再固守金子所开创的‘数字军团+九龙夺嫡’的结构。男主角的角色设定开始从康熙和他的儿子们蔓延开来，康熙的重臣、宫廷侍卫、普通官员，乃至无官身的读书人，都有机会成为穿越女主角恋爱的对象。在这些故事里，传统的“金子式清穿“结构开始逐渐被反思，甚至引发温和的嘲笑。
2008年，Leova 在起点女生网连载「平凡的清穿日子」。
-这是一个曾被众多著名穿越前辈光临过的世界。在“庙堂权臣“种马男与“京师明珠“清穿女的光芒之下，伯爵家的三小姐谨慎地选择了融入了整个时代…谨以此文向所有穿越经典致敬！

相对作为一个类型的“清穿小说“，这个故事充满了反传奇的色彩。女主角用尽一切方法保持与宫廷的距离，消除从心理到行动上任何一点现代的痕迹，以彻底变成清代人为第一目标，最大的追求是成为寄居身体的原本社会角色。处处彰显现代人本色的“清穿女“在Leova 创造的穿越世界里，永远碰壁，而选择放弃来自现代的骄傲和执念，重新学习古代世界的礼仪、处事和生存之道的穿越女，则慢慢给自己争取到了具体生存环境下最大的幸福。
反传奇的「平凡的清穿日子」在当时获得了压倒性的成功，正式标志着“清穿“作为一个类型的谢幕，同时也开启了另一个更加流行的新类型––“种田“文，且结构由此奠定：穿越，回到古代、小人物，女性，大家族，关系复杂，在成长过程中学习适应新的世界，最终融入。“学习做一个古代人“，成为这个类型的最关键主题。写作者和阅读者继续乐此不疲地投入又一场充满未知可能性的博弈：女主角是嫡出还是庶出，是自由身还是奴仆，托身家族是官、吏、商还是奴，怎么为官，如何经商，怎么当好一个家奴，怎么脱籍，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生活就此展开，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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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不是故事大纲，它一般不涉及具体故事的进程；也不是母题，它远比母题要复杂。设定更接近于一套世界观，如果用游戏来做比喻，大概类似于游戏规则。关于设定的讨论，往往发生在小说创作之前，或者在创作过程当中。作者经常把自己构想的设定拿出来与同伴（包括读者、其他写作者或典型的设定爱好者）交流，在讨论中不断验证或者推翻设定的“合理性“，从而推动小说的持续发展。崔宰溶的论文虽然没有专门讨论“设定“，但他注意到了网络小说“千篇一律“中的差异性，并使用了一个非常精妙的比喻。

-例如下象棋。象棋具有很严格既定的游戏规则，棋子的安排，走棋的方式都必须遵守这个规则，对门外汉来说，每次象棋对弈看上去都很相似，如果将成千上万的对弈摆在一个空间里，给门外汉看，他肯定没办法看出任何有意义的差异。
-也就是说，拥有固定的套路是一回事，但重点在于，在这种套路之中，同样的形式会在游戏参与者的实践中产生无数的变奏。网络文学也同样拥有既定的游戏规则，每一次的文学实践都具有独特性。对于熟知其内在规则的人来说，众多网络文学作品之间存在的微不足道的差异也会有意义。网络文学实践中常见的俗套和套路，与其说是令人乏味的陈腐因素，不如说是一种作者有意使用的、读者也乐意接受的形式因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网络文学的千篇一律反而是读者和作者之间博弈的产物。（崔宰溶，20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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