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戛尔尼时代的欧洲正处于启蒙时代。与现在的“欧洲优越论”相反,那个时代的欧洲在中华文明面前怀有深深的自卑心理。在当时的欧洲著作中,我们能找到很多“当中国已经……时,欧洲还……”句式的表述。比如伏尔泰说:“当迦勒底人还只是在粗糙的砖坯上刻字时,中国人已在轻便的竹简上刻字。”就像今天我们动不动用“西方”来比照“中国”一样,那个时代的欧洲知识分子正是用“中国”来批判“欧洲”。(周宁《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问题与领域》)
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陷入了漫长的“黑暗的中世纪”。粗鄙而教条的宗教信念笼罩着欧洲的一切。“中世纪的精神状况是愚昧无知地拜倒在教会的偶像——教条、权威和烦琐哲学之前。”(约翰·西蒙兹《意大利文艺复兴史》)
启蒙运动意味着从蒙昧的宗教迷信中清醒过来,中国在这个过程中给了欧洲人许多启示。欧洲人惊讶地发现,没有教会的中国似乎处处比欧洲优越。与四分五裂的欧洲比起来,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是一个统一的、安定的国度。欧洲任用贵族来管理国家,而中国则通过严格的考试制度,一视同仁地选拔文官。欧洲各国沉迷于狭隘的宗教教派之争,而中国各教之间则相互宽容。欧洲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缥缈的来世,中国的儒家学说因为不语怪力乱神而更显理性。从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中叶,中国人的世俗精神启发了启蒙思想家们高举理性主义大旗,猛烈抨击中世纪的神学教条。传教士的书简成了最热门的读物,精英阶层的客厅里,人人谈论孔夫子的学说、中华帝国的悠久历史,甚至还有圣明的康熙大帝的生平。
传教士们说,中国的政治体制之所以合乎理性,是因为它建立在父权这个神圣的自然法则之上,法律与伦理道德融为一体。贤明的君主、良好的法律、健全的行政机构,构成了中国这样一个全新的道德世界。这令一直激烈谴责天主教会的伏尔泰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他赞扬中华文明伟大的奥秘在于其贯穿了理性与道德的原则。他说,中国人“具有完备的道德学,它居于各科学的首位”。他在《哲学辞典》的“光荣”条目下赞扬中国是“举世最优美、最古老、最广大、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国家”。
像今天的西化大潮一样,当时的许多学者号召欧洲向中国取经。伏尔泰说:“在道德上欧洲人应当成为中国人的徒弟。”莱布尼茨甚至这样建议:“在我看来,我们目前已处于道德沦落难以自拔之境,我甚至认为必须请中国派遣人员,前来教导我们关于自然神学的目的和实践。”
当然,关于中国的声音并不是一边倒的,也有人对传教士的书简做出了另一种解读。启蒙时代热爱自由的欧洲人对任何一点专制的信息都极为敏感,不幸传教士书简中有许多这方面的暗示。孟德斯鸠就得出结论说,中国的千年不变和社会稳定是专制控制的结果。
百科全书派主持人狄德罗和伏尔泰一样,十分推崇孔子的理性和务实精神,不过却对中国人的父权原则提出质疑。他认为,对父辈的盲目服从,只能产生纵容父辈错误、剥夺儿辈自由的恶果。
另一位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卢梭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对中国文化优越性的疑问:如果中国文化果然这么辉煌,何以一再被异族统治呢?“如果无论大臣们的见识或者法律所号称的睿智,或者那个广大帝国的众多居民,都不能保障他们免于愚昧而粗野的鞑靼人的羁轭的话,那么他们的那些文人学士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所堆砌的那些荣誉又能得出什么结果呢?结果不就是住满了奴隶和为非作歹的人吗?”(周宁《西方的中国形象史研究:问题与领域》;余建华《17—18世纪西欧启蒙思想家的中国文化观探略》;忻剑飞《世界的中国观》)
对同一个国家,人们的判断和评价如此两极,让人莫衷一是,也让马戛尔尼使团的成员们迷惑不已。中国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再过几个月,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中国历代,对属国的数量多少都十分重视。
中国人想象的世界是,中国位居天下中央,是文明之邦。四周国家环绕在中国周围,都沉陷在野蛮愚昧之中。因此,中国愿意怀柔远人,向四周“传播声教”,以自己的文明之光将他们从不幸的黑暗中拯救出来。而四周明白事儿的夷人大都“倾心向化”,急切地想到中央王国来参观学习,学习先进文化。
来了自然不能空手,他们带着本国最好的土特产,恭恭敬敬献给中国皇帝。这标志着他们向先进文明的致礼,也标志着对中华帝国的臣服。这些国家就叫朝贡国,又称属国。
“万国来朝”、“四夷宾服”向来是中央帝国统治成功的标志。中华帝国的属国越多,就证明帝国治理得越良好。中央王朝通过册封,赐予四周小国以合法性地位。而中央王朝自身的合法性,一定程度上也需要小国的捧场来证明。历代王朝都热衷于展示自己的光荣伟大,以吸引周围国家前来朝贡。
大清王朝的属国数量自然也不少。因为中国与属国的关系根本上是礼仪性的,中国是君,外国是臣,所以清代的外交分别由礼部和理藩部来划片儿管理。东南及海上一片,如朝鲜、琉球、越南、南掌(即老挝)、暹罗(即泰国)、苏禄、缅甸,以及西洋的荷兰、葡萄牙、西班牙、罗马教皇厅(即意大利)等,归礼部管。而归理藩院管辖的,主要是西北陆上属地及国家,比如哈萨克、尼泊尔、锡金、不丹和中国人一厢情愿中的“属国俄罗斯”等等。
一般来讲,在进贡国名单上增加一个新名字绝非易事。除了千方百计遣使招徕,就要大动兵戈武力威服。大清属国数量在乾隆年间增长最速,主要是因为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朝击败准噶尔,这一战使“哈萨克左右部、布鲁特东西部、安集延、玛尔噶朗、霍罕、那木干四城、塔什罕、拔达克山、博罗尔、爱乌罕、奇齐玉斯、乌尔根齐诸部落”均“同属内地”或者“列我藩服”。“以亘古不通中国之地,悉为我大清臣仆,稽之往牒,实为未有之盛事”。(《清史稿》)
而如今,既没用大清帝国出兵,又没有遣使,数万里外大西洋上的从不知名的英吉利国就“远慕声教,倾心向化”,主动前来纳贡。这难道不是中华帝国文化影响力的有力证明吗?这难道不是大清盛世的最好注解吗?这难道不是皇帝晚年遇到的一桩大喜事吗?
何况这个新的“臣仆”将为皇帝贡献许多奇珍异宝。那篇禀文里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带有进贡贵重物件,内有大件品物,恐路上难行,由水路到京,不致损坏,并冀早日到京。”
依惯例,海上到达的外国贡使一律由广州上岸。皇帝回复两广总督,特别批准英吉利人破例由天津登陆:“阅其情词极为恭顺恳挚,自应准其所请,以遂其航海向化之诚。”(《清高宗实录》)
其实英国人并非是中华帝国的陌生客人。他们来到中国海边已经几百年了。长期以来,他们一直是大清国最重要的外贸伙伴国之一。
自古以来,英国人就一直被东方这个神秘的大国所吸引。早在1497年,英国人卡波特就企图打通前往中国的航路,可惜没有成功。直到1635年,英国商船“伦敦”号抵达澳门,才标志着中英交往的开始。
从那时起,中英间就建立起了贸易联系。不过当时的明朝官员并不知道这些外国人从何而来,看他们一样是红头发蓝眼睛,以为他们是荷兰人,所以将他们也称作“红毛番”。在中国人眼里,荷兰是当时海上最强的国家。
其实世界大势早就发生了变化。16世纪末起,英国相续击败西班牙和荷兰,实现了海上崛起。在中外贸易中,英国人同样后来居上,很快就取代了荷兰和西班牙,成为中外贸易的主力军。中国茶叶风靡全球,主要就是英国商人的功劳。
虽然早在公元前2世纪,中国人就开始种植茶树,但直到16世纪中叶才为西方人所知。1606年,荷兰人首次将茶叶输往欧洲。然而在此后100余年间,欧洲人并没有对这种新饮料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中英贸易兴起后,经过英国商人的大力推介,茶叶逐渐成为欧洲人客厅里的时尚,并且使越来越多的人着迷。从1685年到1759年,70多年间,英国从中国每年采购的茶叶数量从8万多磅增长到269万磅,增长了30多倍。茶叶也已经成了中国出口到欧洲的最大宗货物,占了欧洲人从中国采购商品量的一半以上。英国人因此成了对华贸易的绝对主力。1764年,欧洲运往中国的货物总值为191万两白银,而其中英国所运为121万两,占63.3%;而当年中国出口到欧洲的货物总值为364万两白银,英国人购买的为170万两,占46.7%。及至18世纪末,英国对中国的贸易输入值已占西方国家总值的90%左右,输出值则占70%以上。英国早已经是中国第一大外贸出口国,也是第一大外贸进口国。(《闭关与开放,中国封建晚期对外关系研究》)
可是中国皇帝与中国政府对此一无所知。英国人仍然如明末一样,与荷兰人一直都被称为“红毛番”。对这两种“红毛”之间的关系如何,连与之直接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十分模糊。以至于前几年刚刚修订的《大清一统志》,记载了西班牙、法国、意大利等国,却竟然没有这个最重要的外贸伙伴。
大抵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前,大清王朝确实基本上像乾隆的判断那样,处于盛世顶峰。乾隆中前期,国势稳定,政治清明,官僚体系效率极高。
然而,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时的大清政局,已经沧海桑田,不复当年模样。
让我们先看一下当时经常出入中国的朝鲜使臣的见闻。乾隆五十五年到中国进贡的朝鲜使臣回国后这样向他们的国王描绘大清朝:“(清帝国)大抵为官长者,廉耻都丧,货利是趋,知县厚馈知府,知府善事权要,上下相蒙,曲加庇护。”(《朝鲜李朝实录》)及至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们的评价更是发展为“货赂公行,庶官皆有定价”。(《朝鲜李朝实录》)
朝鲜人对中国的了解也许仅止于皮相,但中国官员表达得比朝鲜人还要激切。乾隆崩逝后,翰林院编修洪亮吉所言最为痛烈:“十余年来,督抚藩臬之贪欺害政,比比皆是。”以布衣言事的章学诚批评更为犀利:“自乾隆四十五年以来……上下相蒙,惟事婪赃渎货,始加蚕食,渐至鲸吞……贪墨大吏胸臆习为宽侈,视万金呈纳,不过同于壶箪馈问,属吏迎合,非倍往日之搜罗剔括,不能博其一次,官场如此,日甚一日。”洪亮吉描述乾隆晚年腐败的普遍程度时说,当时官员中洁身自爱者与贪污者之比,是一比九或者二比八。而这十分之一二的自持之人,在官场中混得并不好。“即有稍知自爱及实能为民计者,十不能一二也,此一二人者又常被七八人者笑以为迂,以为拙,以为不善自为谋,而大吏之视一二人者亦觉其不合时宜,不中程度,不幸而有公过,则去之亦惟虑不速,是一二人之势不至归于七八人之所为不止。”
从这些描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基本烂到了底的官僚体系。
事实上,尹壮图毅然上疏,完全是出自一片拳拳忠君爱国之心。居京为官的二十年间,他一直听信官方的宣传,认为大清王朝蒸蒸日上,正处于历史最好的时期,如皇帝在诏书中反复讲的那样:“虽非大当,可谓小康”,“纪纲整肃……吏治肃清”,“万民欢悦,四海升平”。虽然京城官场上偶有些灰色现象,比如和珅招权纳贿的传闻不时钻入耳中,他也认为这不过是局部现象,无关宏旨。然而,丁忧往返一路的见闻粉碎了他头脑中的盛世幻象。他原本以为恩泽普及,天下当人人称颂朝廷。不料无论是与乡绅故旧在酒桌上闲聊,还是与贩夫走卒们在路上交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咒骂官场,叹息时事。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地方财政大多处于亏损运行状态之中,仓库亏空现象遍地都是。各级政府上报给皇帝的仓库存粮存银数量,十有八九是虚报。一旦发生全国性的突发事件,后果不堪设想。
人口增长本来是乾隆盛世的最有力证据。但与历史上其他盛世不同,乾隆盛世却是一个贫困的盛世。大唐开元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而据说文景之治时,中国老百姓也都富裕得十分了得,家家户户都骑马,而且全骑雄马,谁要是骑雌马或者小马都会遭到众人嘲笑。《史记·平准书》载:至今上(指汉武帝)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都城)鄙(边远地方)廪(粮仓)庾(露天谷仓)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穿钱的绳子)朽而不可校。太仓(京师的大仓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雄马)字牝(母马)者傧(排斥)而不得聚会(当时人皆乘雄马,有雌马杂处其间,便互相踢咬,故被斥于外而不与同行)。
乾隆盛世中却绝没有类似的记载。《兴国县志》载,乾隆年间,陕西许多农民“每岁必卖食买衣,因衣之费,而食已减其半,其艰于食者固自不少,而缺于衣者抑已良多”。洪亮吉也说,乾隆晚年和嘉庆年间,农民“终岁勤动,毕生皇皇,而自好者居然有沟壑之忧,不肖者遂至生攘夺之患矣”。
为什么如此呢?原因其实很简单。乾隆年间的粮食总产量虽然创了历史最高,但人均下来,却处于历史落后水平。
传统农业生产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提高生活水平,而是尽可能多地养育人口。即使增加人口是以降低生活水平为代价换取,中国人也心甘情愿。中国传统社会人口增长的速度往往高于粮食生产水平的提升速度,乾隆年间这一特征表现得更为明显。
正是这样的人口奇迹造成了乾隆朝的尴尬。一方面,人口繁庶历来是统治成绩和国家实力的最有力证明,另一方面,人口增长也带来了方方面面的问题。虽然清代粮食总产量居历史之冠,人均却是最低。据吴宾《论中国古代粮食安全问题及其影响因素》一文,历代粮食人均占有量,秦汉为985斤,隋唐为988斤,宋代为1457斤,明代为1192斤,而乾隆年间,仅为780斤。
人口压力导致了空前的生存竞争。
由于人口的增长,人多地少的矛盾越来越突出。地主不断提高要价,增长地租,贫民越来越无法承受。有案例记载,乾隆初年,四川泸州的一块土地,每年向地主交租8石5斗。仅仅过了4年,地主就把地租提高到了24石。另一个案例显示,湖北黄冈的一块土地,原本收租3石,2年后,租价就上升到了6石。地租如此直线上升,使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佃户忍无可忍,不得不起来抗争。
乾隆六年(1741年),江苏崇明等地因风灾减产,佃户老施二带头不交地主的田租,还组织周围的佃户,驱逐前来收租的地主。地主在保正的帮助下,逮捕了几名动手的佃户关在私牢中,老施二又组织民众,“将业主寓所、保正房屋肆行烧毁”,救出被捕之人。
不久,靖江县也发生要求减租、抗租的风潮。乾隆六年八月,靖江县贫民沙九成等人“纠集多人,私立合同,喝令罢市,希图挟官报灾,免粮赖租”。
除了抗租之外,抗税斗争也越来越普遍。由于农民普遍贫困化,越来越多的人种不起地。乾隆十二年(1747年),河南罗山县农民集体抗税,“刁徒七八百人各执木棍铁锨等物,并挟有草束,又复前来,公行叫喊,奉旨不完钱粮,不许差役催追旧欠”。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江苏江阴县也出现大规模的抗税斗争,“是年秋,邑大旱,有司不以上闻,征税如故,西乡民相率哄县堂,人挟苗一束委弃庭中,顷刻山积。阍者以大言吓之,几至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