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引自王葆玹《試論郭店楚簡的抄寫時間與莊子的撰作時代》(《哲學研究》99年第4期)。核心論點是「《莊子》的標題原本都是兩個字」:
(1)《逍遙遊》,《世說新語·文學》稱《逍遙篇》。(按《文學》亦有稱《逍遙遊》處。)
(2)《經典釋文》引崔譔注僅稱《齊物》七章,無「論」字。
(3)《養生主》《知北游》,唐代元康《肇論疏》稱《養生章》《北游章》
(4)《庚桑楚》,日本高山寺藏南朝寫本作《庚桑》。陸德明:「本或作《庚桑楚》。」則當時流行本當作《庚桑》。
按,足以證成論點的只有(4)。其餘或屬行文省略,不必少見多怪。
「物論」之讀甚晚出,古皆連讀「齊物」,(2)爲一例。
很多書讀過,但不一定能記得 /「讀進去」。
就「齊物論」問題,摘余嘉錫《古書通例》相關者如下:
《文心雕龍·論說》:「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於茲矣。自《論語》以前,經無『論』字。《六韜》二論,後人追題乎!」按《後漢書·何進傳》注,《六韜》元有《霸典文論》《文師武論》之目,今本改題。
「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為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按《呂覽》十二紀、八覽、六論,一論含六篇,非後世所謂「論」。
《荀子》有《天論》《正論》《禮論》《樂論》。今本劉向所定。
東方朔有《非有先生論》(《漢書》本傳),司馬相如等有《荊軻論》(《藝文志》)。賈誼《過秦》,至曹丕《典論》、左思《詠史》時已稱「論」。
按此,《齊物論》得名早在戰國,至晚亦當在西漢。內篇文本形成甚早,《釋文》所謂「內篇衆家並同」是也。
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信然!
齊物論一章,討論語言(知識)的限度。天籟(道)渾成,吹于孔竅為地籟,吹于口鼻為人籟。眾人師心自取,故聲不一,此知之所始。「怒者其誰耶?」大道不道,故子綦言止于此。
「大知閑閑」一段,極言一曲之士不知其返,故神消而道隱,禍己災人。神消之旨通養生主,道隱之旨通天下篇。一曲之明不可謂不明,然止于小成,以此誇然,則大道不彰。儒墨之是非,為此類爭論之 prototype.
「成心」一段,解構成心之本體屬性,一則將成心從 truth(即大道)中剔除,二為虛己應物之說開門。成心既無本體與真實可言,由此運作得出的知見也僅是對 truth 的拙劣模仿。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妄圖以知見修補知見,以求近于大道,則南轅北轍。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二者混淆即顛倒夢想。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countable),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下續】
#齊物論 #偃鼠團
莊子汪洋蕪雜,既非一時一人成書,又經後世纂改,欲貫通詮釋,常扦格不入。則各家注莊,若非單純為考據訓詁,欲鑿穿混沌,必先執其一端以為本,然後敷衍其旨,綴集餘文。此中優劣,一看所得哲學之絕對價值(不論怎麼定義),二看與莊書齟齬程度。消化齟齬的方法,常有區分二諦,自說自掃,不可知論等。
郭象注在第二點上無疑是失敗的,即然已認定萬物各適其性即為逍遙,那麼各人除了各安其份,也沒什麼需要做的,則齊物論「大智閑閑」一段,只能解釋為「天籟無方,物各自然」,而不顧其明顯的否定傾向。及至「如是皆有為臣妾乎」一句,則霎時顯露出郭象本來面目,大言君臣之別,其志在斯乎!而不顧此段君臣實為論證成心無形而有徵。成心受形,師心而自用,是己而非人,行進如馳而不知所歸者,子玄也歟?
#齊物論 #偃鼠團
(3)《齊物論》爲「齊物之論」。
戰國自有「齊物」之說。說乃略見於《孟子·滕文公上》駁斥許子之言:「……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此當時農家學說,或受道家影響,或影響道家。此演變之第一層。
以「論」名篇,誠先秦之所無。今《公孫龍子》有《指物論》,同《齊物論》並後人所定篇名。名以三字,內篇遂整齊畫一,此特漢魏六朝之事耳。此演變之第二層。
「物論」非獨不見於先秦,即兩漢亦無此等語。此讀始於宋人,見於《困學紀聞》。按宋儒注經,既失舊讀,乃自我作古,與此同轍也。此演變之第三層,今人去古愈遠,乃惑於此說矣。
(2)今《莊子》文本既爲「混合物」(非一人所作,非一時所作,混雜編次成篇者又非一人,而又各有改動),則文本前後自有「張力」存焉。後人乃以「純淨物」目之,似以《莊》書成於一人之手,而此人體大思精,論理條貫嚴密,一如今之哲學家。實則先秦固無此等人,即求之於希臘、印度,有此等「體大」,亦絕無此等「思精」。後人以此闡發《莊》書義理則可也,以此考據史實則殊不然。
莊學研究缺少早期文本證據,今人只能根據旁證推斷而已。試就《齊物論》句讀稍陳鄙見如左:
(1)今本《莊子》編成於郭象之手,內外雜篇亦郭象所分。
《釋文》錄崔譔、向秀注有外無雜,《天道》《刻意》《田子方》《讓王》《說劍》《漁父》六篇無注,蓋二家所不取。大抵崔、向、郭就當時散見之早期道家文獻,各從己意,刪取編次成書而各爲之作注(僞《列子》亦取此種文獻而攙入西來之說)。唐時論《莊》,分篇尚多有不同於郭象者,宋後乃一律以郭本爲準,《莊子》文本至此乃定。
「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沉魚落雁」,實受驚之徵。Asinus asino et sus sui pulcher, 何以妄誣魚雁之審美與人同哉!
姚旅《露書》卷二:
此言魚鳥以類為美,而不知人之美,故曰「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也。自《初學記》採「魚鳥」二句,説者遂失其義,謂美貌爲魚沉雁落之容。
《容安館札記》461則:
可參觀宋之問《浣紗篇》云:「鳥驚入松蘿,魚畏沉荷花。」陳普《石堂先生遺集》卷十八《戲呈友人》云:「年來學道未知方,羞逐鶯花燕蝶忙。三五年加心死盡,有如魚鳥見毛嬙。」皆不失《莊子》本意。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一段,可與Apology篇論生死相參。
《寓言》篇「寓言十九」章、「眾罔兩問於景曰」章皆與《齊物論》相表裏,顏成子游與南(東)郭子綦人物相同,當倩愛略師重編爲一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嘗與人戲言,莊子先知現代宇宙學之理論演變如此矣。一笑。
「愛之所以成。」按正字「𥴨」,又作「薆」,遮蔽。《大雅·烝民》:「愛莫助之。」《邶風·靜女》:「愛而不見。」皆此義。
「滑疑之耀。」《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師古注:「滑稽,轉利之稱也。滑,亂也。稽,礙也。言其變亂無留礙也。」按此注是。《鹽鐵論·世務》「無徒守椎車之語,滑稽而不可〔修>循〕」可證。《管錐編》讀《樗里子甘茂列傳》有發揮。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以下,討論唯名論問題,Ockham's Razor之本義如此。
「葆光」,《淮南子》引作「瑤光」。北斗在天,「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即「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耳!
「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亦即《逍遙遊》「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試爲「何妨以不校校之」再進一解:
今日所見之出土文獻,罕有處處文從字順者,大抵傳本皆經後人(漢人)打磨、修芟、編纂。梅賾見不及此,作僞反露破綻。
《齊物論》說理部分難讀,乃存古文之真。而其中又勢必多有魯魚亥豕之類,君子於其所不知則闕如,但能得其大旨,其餘留待新資料出土可也,不須強爲疏解,紛紛逞說,適爲古人笑耳。
「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按「彼」可訓「匪」,屢見於《詩》,此錯綜言彼此、是非,愈見修辭之妙。參見《管錐編·周易正義·論易之三名》。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按不唯《公孫龍子》有《指物》篇。《墨子·經說上》:「物……命之馬,類也。」《經下》:「歐物一體也,說在俱一、惟是。」《經說下》釋曰:「俱一,若牛馬四足;惟是,當牛馬。數牛數馬則牛馬二,數牛馬則牛馬一。若數指,指五而五一。」「指物」「白馬」皆名家詭辯之主題。藉以討論名實,亦即本體論之發端。《墨》《莊》之文皆針對名家作。莊惠屢辯難,莊學亦深受名學影響,知此乃可讀《莊》。
按《逍遙遊》皆「寓言十九,重言十七」。《齊物論》則於寓言、重言之中,攙入大段說理之卮言。其言正反循環,「因以曼衍,所以窮年」,馬克思主義者所謂「樸素辯證法」是也。
「何居乎。」按《新方言·釋詞》:
《易·繫辭傳》:「則居可知矣。」鄭、王並曰:居,辭也。《詩》言「上帝居歆」「以居徂向」,居者,此也。言此曰居,有時言彼亦曰居。《左傳》言「誰居」,《檀弓》《郊特牲》《莊子·齊物論》言「何居」,誰、何之下皆言居,是指佗也。字變作渠,今吳楚皆謂彼曰渠,或讀如儲。
可備一說。
「今者吾喪我。」按高本漢統計《左傳》《論語》《孟子》三書,認爲早期漢語中「吾」多用作主語、所有格,「我」則用作賓語。取樣頗狹窄,然「吾」確實罕作賓語,尤其少見於句末。
「大塊」,莊子創詞,見本篇並《大宗師》。「載我以形」,當就大地言。《鹽鐵論·輕重》「大塊之間無美苗」,亦指某類土地。
「畏佳」,古逸三編本作「畏隹」,是。即今「嵬崔」。